之所以选择这个题目,是因为近几年来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佛陀为什么会降生在恒河流域,而没有降生在黄河流域或尼罗河流域?是什么样的文化沃土成就了释迦出世这样一个大事因缘?我觉得我们如果要想深入地理解佛陀的教法,就应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在佛经中佛陀的很多教诲都是有所指的、是有针对性的,所以要想如实地领会佛陀的教法,就必须对释迦佛出世时期印度的宗教和文化背景有一定的了解。
当然,回答好这个问题确实是很难的。对于印度的早期宗教源流这个问题不仅我们中国人搞不明白,就是印度人自己也搞不清楚。因为印度是一个宗教大国,诞生在印度本土的宗教派别不计其数,而且还经历过多次外来宗教的入侵,各种宗教相互融合,又产生了无数的新的教派,可以说印度是人类的”宗教博物馆”。再一个原因就是印度人不记载历史,举个例子,印度有一位伟大的诗人叫迦利陀娑(Kalidasa),他在印度诗坛的地位就相当于中国的李白,但是印度人到现在都搞不清楚迦利陀娑是什么时代的人,学者们提出各种各样的说法,最早的说他是公元前二世纪的人,最晚的认为他是公元后六世纪的人,前后差了七、八百年,印度人对历史就是这么一笔糊涂帐。关于佛陀是哪年涅槃的,一九五五年南传佛教已经纪念了佛陀涅槃两千五百年,按吕澂先生的考证汉传佛教认为二零一四年才是佛陀涅槃两千五百年,历史记载相差五十八年,但这对于印度历史来说,可是相当准确的了。研究印度历史要依靠许多其他国家的著作,比如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那是研究印度历史非常重要的第一手资料,印度人不记历史,当然与他们的文化有关。所以,我今天对这个题目的讨论,提出的问题会多于得出的结论,只要对大家有启发,就达到目的了。
下面进入主题。印度人自己认为他们最古老的而且流传至今的经典叫《吠陀》(Veda),《吠陀本集》(Veda-samhita)主要有三部,第一部叫《梨俱吠陀》(Rg-veda),大约是在公元前两千年到公元前一千五百年期间形成的,有一千零一十七个颂子,这部书的核心就是赞美神,它是一部颂神的歌集。关于这部书的来源,学者们的意见比较统一,它是一部雅利安人(Arya)的著作。根据考古等各方面的发现和研究得出的结论,雅利安人大约是起源于俄罗斯南部高加索地区与土耳其东部之间的欧亚大草原上,是一个以养牛为生的骑在马背上的非常好战的半游牧民族。雅利安人崇信鬼神、喜好祀事,有支雅利安人在公元前两千年到公元前一千八百年左右进行了大规模的迁徙,他们往东南走来到了古波斯,就是现在的伊朗。据说这支雅利安人后来分裂了,有一部分继续往东走,就到了现在的阿富汗地区,逐步地进入了印度。《梨俱吠陀》就是这一时期和雅利安人进入印度之后的最初时期完成的,当时雅利安人没有文字,《梨俱吠陀》靠口耳相传。
注意,我们这里所谈的印度是文化学意义上的印度,是整个南亚次大陆,包括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和尼泊尔等。我们中华民族是靠黄河和长江养育的。印度也有两条大河,一条是印度河(Indus river),另一条是恒河(Ganges river),这两条大河和长江黄河一样,都是发源于青藏高原,往东走就是中国的黄河和长江;往西走就是印度的印度河和恒河。这四条大河是同源的,这四条大河哺育了两个伟大的民族,养育了两个古老的文化,非常了不起!
雅利安人是在公元前一千八百年左右从印度的西北方入侵印度,之后逐步地占领整个印度。雅利安人是一个外来民族,不是印度的土著,这是有证据的,例如在中亚地区的一些考古中,发现古代中亚地区的丧葬仪式和祭品的许多细节都跟《梨俱吠陀》里边的描述完全吻合,这说明《梨俱吠陀》记载着雅利安人进驻印度之前的宗教状况。当然《梨俱吠陀》里边也有一些内容是他们进驻印度之后受到印度土著影响而补入的一些东西,但是前者是主要的。再举一个证明雅利安人是外来民族的证据,就是他们的《吠陀》语言不是印度土著语言,而是与欧洲语言有亲缘关系的语言。以吠陀语为基础,在公元前四世纪形成的梵语(Sanskrit)被语言学家很明确地与欧洲语言划为同一个语系–印欧语系,梵语是印欧语系相当原始的语言形态。举一个说明梵语与欧洲语言有亲缘关系的有趣的例子,佛教里有个菩萨,中国人叫他”观世音”,其实这个翻译是错误的;他的梵文名字是Avalokitesvara,玄奘译作”观自在”,这是正确的。名字当中的”观”就是”看”,来自梵文词根”lok”,它与英语的”look”是很一样的,只差一个”o”。
雅利安人来到印度,对南亚文化最深远的影响就是带来了一种新的语言,其重要性恐怕超出了今天所有学者的估量。但是梵语的语言体系的最终确立,非雅利安的土著语言学家在其中的贡献是非常大的。换句话说,梵语虽然是基于吠陀语而建立的,但它的体系的确立已然凝聚了非雅利安学者的高超智慧。在《故事海》(Kathasaritsagara)中(第四潮第20至25颂)有这样的传说:梵语语法体系的建立者波你尼(Panini)得到湿婆(Siva,来源于土著信仰的神)的启示,并且打倒了因陀罗(Indra,《吠陀》中的主神)派的语法体系而完成了梵语语法的权威著作《八章书》(Astadhyayi)。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这也许是后期印度绝大多数宗教(包括大量非雅利安宗教)都接受梵语并能够以梵语传承其教义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印度,至今还保存着与梵文完全不一样的,属于另外一个语言体系的古老语言–达罗毗荼语(Dravidian),其代表性的语种是泰米尔语(Tamil),这是很值得研究的。中国现在没有人研究达罗毗荼语,我有这样一个直觉,精通了达罗毗荼语,一定对印度的古老文化会有更深入的理解。
《梨俱吠陀》是雅利安人带来印度的,到了印度之后,雅利安人又完成了两部《吠陀本集》,一部叫《娑摩吠陀》(Sama-veda);一部叫《夜柔吠陀》(Yajur-veda)。《娑摩吠陀》除了七十五个颂子之外完全是取自《梨俱吠陀》,只是重新编排了一下,使之便于吟唱,”娑摩”就是歌的意思。《夜柔吠陀》里边有一些新的东西,主要是祭祀,”夜柔”就是祭祀的意思,它是在祭礼时念诵的祭词,多是散文体。这部祭祀典籍的出现是非常重要的,以祭祀为主体的吠陀宗教逐步形成了,在这里祭祀的目的就是讨神欢心,从而获得神的恩宠。在三部《吠陀本集》里面出现了很多的神,他们中最重要的一位神叫因陀罗神,是一位战神、闪电之神,雅利安人就祭祀这位神,让这位神庇护他们,保佑他们去打仗,去扩充自己的疆土。因陀罗神还有一个名字叫”城市摧毁者”,雅利安人认为,就是在因陀罗神的护佑下他们占领了很多城市,打败了很多民族,悦神得利益是早期吠陀祭祀宗教的唯一目的。这三部《吠陀本集》,在佛经里佛陀提过,叫《三明》。“吠陀”这个词的词根是“ vid”,意思是知道、明白;“Veda”的本意就是“知识”,所以可以译作“明”。在《阿含经》里佛陀批评《三明》就是批评这三本书。也就是说,在公元前一千八百年左右,从印度的西北方来了一支好战的游牧民族,他们给印度带来了一个新的宗教,带来了一种新的语言,而且他们统治了印度。这个《吠陀》文化一直到今天都被几乎所有的印度人视为印度文化的正统。
雅利安人进入印度七、八百年之后,也就是在公元前一千年左右,出现了对三部《吠陀本集》注解的著作叫《梵书》(Brahmana),这是一部论文集,其中最著名的是一部解释《夜柔吠陀》的《梵书》叫《百道梵书》(Satapatha )。在《梵书》中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了”梵”(Brahman中性 )的概念,梵是至高无上的;梵不是某个具体的神,诸如因陀罗、阿耆尼(Agni,火神)等;它是诸神背后的推动力,是抽象出的终极真实。这个富有哲学意味的概念的提出是否是受到非雅利安土著思想影响的结果,我们目前还无法得知。早期的吠陀祭祀是单纯地取悦于神,到了《梵书》时代,由于“梵”这个概念的提出,雅利安人的祭祀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祭祀的内容被提升了,它不再是单纯地祭祀某个神了,并且阐释出许多祭祀的神圣意义。祭祀就是祭祀;利益就是从祭祀仪式本身得到;祭祀本身就有无上的功德,这似乎从有神走向了无神。
到《梵书》时代,祭祀仪式变得越来越复杂了,祭祀活动必须由专业人士来进行了,因此一个专门从事祭祀的社会阶层–婆罗门(Brahman阳性 )产生了。可以说到了这个时候,一个真正意义的雅利安宗教在印度诞生了,这个宗教就是婆罗门教。婆罗门教有三条根本的信条,第一是”《吠陀》天启”,《吠陀》是上天启示的,不是人传的;第二是”祭祀万能”;第三是”婆罗门至上”,从事祭祀的这个社会阶层是地位最高的。婆罗门教诞生之后,雅利安人把社会划分了等级–种姓(Varna),婆罗门种姓是最高的等级,从事祭祀活动;第二个等级是刹帝利(Ksatriya)种姓,是军政阶层;第三个等级是吠舍(Vaisya)种姓,是工商阶层。婆罗门种姓一定是雅利安人;刹帝利种姓和吠舍种姓是以雅利安人为主体,但是里边有非雅利安人;释迦牟尼是刹帝利种姓,而且是刹帝利阶层中的非雅利安人种,这是经过很多学者考证了的;第四个等级是首陀罗(Sudra)种姓,是从事低级劳动的普通民众;在第四等级之外还有更低下的,叫做“不可接触者”,现在印度还有。作为崇尚武力、传承父权文化的雅利安人,他们不仅倡导等级秩序,而且鼓吹男尊女卑。视婆罗门信仰为正统的印度社会,至今都是重男轻女的,其中有些内容竟然和我们中国的三从四德不谋而合,要求女人小的时候要听从父亲的;成年之后要听从丈夫的;等到老了、丈夫去世了,就要听从儿子的,反正女人自己是没有自主权的。印度时兴火葬,丈夫去世了,还有女人要跟着一起陪葬烧死,而且还把这种行为当作妇女的美德加以宣传和赞美,这是非常残酷的。
在声称传承《吠陀》传统的所谓六派正统哲学中,真正忠实地延续婆罗门祭祀信仰的是弥曼差派(Mimamsa),这一派后来在印度的影响并不大;到了近代,影响就更加微弱了。到了公元前九百年至公元前五百年,也就是雅利安人进驻印度之后一千年至一千三百年左右,出现了一个在名义上阐释《吠陀》的文献叫《森林书》(Aranyaka),特别是它的末尾部分–Upanisad,对后世印度文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Upanisad一词是由词根sad(坐)加前缀ni,再加前置词upa(靠近)构成,可直译为”近侍坐”,意思是老师让学生坐到他的近旁,向学生私授神秘的训示。因此Upanisad汉译为《奥义书》,《奥义书》是一个论文集,有一百多篇,其中最重要的有五十篇,这五十篇《奥义书》由徐梵澄先生译成了汉语,名为《五十奥义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奥义书》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Vedanta,汉译《吠檀多》,Vedanta这个词是Veda加anta构成,Veda就是《吠陀》;anta是终点、顶点的意思,Vedanta 就是对《吠陀》的最终的最高的阐释。虽然《奥义书》标榜自己是在诠释《吠陀》,其实我们会发现《奥义书》里边有很多在三部《吠陀本集》里绝对没有的东西,而且很多观点与雅利安信仰相矛盾,甚至还有嘲笑婆罗门的内容,这一点非常重要。举个例子,轮回(Samsara-Transmigration)这个概念在印度宗教中是举足轻重的,我们学佛是要解脱(Moksa-Releasefrom transmigration),寻求解脱的前提是相信轮回。印度人对生命的一个独特的理解就是生死轮回,死了再来,死了再来,无有穷尽,只要你不解脱就永远地轮回。轮回的思想不是佛教所独有的,轮回的思想是谁最先提出来的呢?有人说它是雅利安人提出的,因为它出自于《奥义书》,所以是《吠陀》的思想。是不是这样呢?下面我们就读一下《奥义书》中有关的文字,涉及到轮回的最早的两部《奥义书》是著名的《广林奥义书》(Brhadaranyaka up.)和《歌者奥义书》(Chandogya up.)。
在这两部《奥义书》里记载了一个相同的小故事,当时有一个非常有名、非常博学的婆罗门乔达摩·阿鲁尼(Gautama Aruni),他的儿子叫施伟多凯徒·阿垄涅耶(Svetaketu Aruneya),有一次阿垄涅耶到一个名叫班茶罗(Pancala)的部落参加聚会。这个部落的酋长叫般婆赫拿·茝芭蓠(Pravahana Jaibali ),他是个刹帝利,就像佛陀的父亲净饭王一样是个小国王,刹帝利般婆赫拿问这个小婆罗门阿垄涅耶:你父亲那么有学问,他是不是教诲过你呀?小婆罗门回答说:那当然,父亲教诲了我。刹帝利又说那我问你几个问题吧,一共问了五个问题,其中前两个问题就是关于轮回的,刹帝利问小婆罗门:“汝知凡人逝世之后分途而去乎?”小婆罗门一听就茫然了,答曰“不知也”,刹帝利又问:“汝知彼等重返斯世乎?”小婆罗门又答曰:”不知也”,这是轮回学说在印度文献当中第一次明确出现。刹帝利有点嘲笑这个小婆罗门了:“然则汝如何可说汝曾受教耶?人而不知此等事,如何而可说其曾受教耶?”小婆罗门觉得有点受到了屈辱,拒绝了刹帝利留宿的邀请,马上跑回家去见他的父亲老婆罗门乔达摩。他问父亲:”阿父尝谓我已受教,固如是矣?”老婆罗门答曰”何耶?聪明儿!”小婆罗门说:”亲王问我五问,我一亦不知也!””是何五问?”老婆罗门问,如此如此,小婆罗门一一为述其端。这时老婆罗门对他的儿子说:“爱儿,汝当如是知我,如凡我所知者,皆尽以教尔矣!如汝所云,我亦不知其一也!”原来老婆罗门也答不上来这几个问题,老婆罗门又说:”来!我等且往彼处学之。”老婆罗门来到了刹帝利跟前,恭敬地向刹帝利请教:”愿王所言于童子之前者,以教我也,我固来从师也!”鉴于老婆罗门的虔诚,刹帝利就把问小婆罗门的几个包括涉及轮回观念的问题给老婆罗门讲解了一遍。讲完之后,刹帝利说了一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话:”乔达摩,诚然如是,此学至今未尝存婆罗门道中,此学在汝以前,未尝达乎婆罗门族也!“这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轮回的观念不是出自于婆罗门教的《吠陀》传承,《奥义书》只是名义上在诠释《吠陀》,而实际上是在传授某种非雅利安的文化。这就给我们一个很重要的启示,在当时的印度社会显然存在着区别于婆罗门文化传统的非《吠陀》文明,而且这些非雅利安思想对后世印度宗教、文化和哲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其程度也许远远超过了雅利安文明。可以说,《奥义书》实际上是非雅利安学者披着雅利安统治者意识形态外衣,实质是在宣扬着跟统治者思想完全不同的一种文明。那么,这个文明是什么呢?这正是”印度早期宗教源流”要讨论的问题。
再有,《奥义书》里有很多关于修习禅定(Dhyana)的方法,并且极力宣扬修行禅定的功德,而《吠陀本集》和《梵书》所倡导的祭祀则退到了极其不重要的地位。通过冥想体证真理成为了《奥义书》的主流,三部《吠陀本集》和《梵书》中没有禅修的内容。大家可以设想一下,一个游牧民族,骑着马到处迁移,他们怎么Dhyana? 他们是没有办法禅修的,一定是定居的民族、安居乐业的民族才能修习禅定。《吠陀》所宣扬的外化的祭祀与《奥义书》所倡导的内省的禅修是多么的迥异!这说明《奥义书》是在传承着某种非雅利安的文化,那么,这种非雅利安的文化得自于哪儿呢?
在《奥义书》以及后期的吠陀经典里边是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寻的,这是我们研究印度宗教史、哲学史要特别注意的。在早期的吠陀文献里经常出现雅利安人与一个叫“Dasa”的民族打仗,雅利安人总是胜利,Dasa人总是失败。最后Dasa这个词在梵文中就转义成”奴隶”的意思,因为老吃败仗,就只有当奴隶了。但是到了后期的吠陀文献,Dasa这个词作为部落名称的记述就没有了,而出现了另一个很重要的词“ Nisadha”,并且出现频率越来越高。这也是个部落的名字,它是生活在恒河边的住在森林里的安居乐业的民族,后期吠陀文献经常提到这个林居的氏族部落,经常提到这样一种生存形态,而雅利安人没有和他们打仗。当雅利安人向东推进到恒河流域时,他们之间是相互宽容的,这就暗示着在恒河流域生存着一些土著的森林居民,他们肯定有自己的文化传承。这种文化传统在雅利安人到来之前处在多高的发达程度?它对《奥义书》是否产生过重大影响?这都是很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问题。当雅利安人全面统治印度之后,当雅利安人在印度完成了由游牧状态向定居状态转变之后,恒河林居居民的生活形态对他们的影响就反映在后期的婆罗门教中,把一个婆罗门的一生分为四个阶段,最后一个阶段就是进入森林修行。
如果我们认为恒河流域的土著林居文明是《奥义书》重要的思想来源之一,那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没过多久,就是在公元前六世纪到公元前五世纪,印度发生了一次伟大的思想革命,住在恒河流域的这些森林居民当中产生了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形成了一个思想流派–沙门学派(Sramana )。如果说《奥义书》还是披着雅利安统治者意识形态外衣、在羞羞答答地传承非雅利安的文化,那么沙门学派的出现是雅利安人统治印度之后的第一次公开反对婆罗门教的思想运动,第一次公开传播一种与雅利安文化相违背的学说。属于沙门学派而流传至今的有两派:一是佛教;一是耆那教(Jain)。据佛教文献记载,沙门学派有近百种派别,其中最重要的有六派,被称为六师。佛教成为了世界性宗教;耆那教没有走出印度的国门,现在还在印度存在着。
这些沙门教派之间有不同的观点,所以佛说他们是九十六种外道。但是大家要注意,就印度早期宗教的源流而言,我们要区分好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这近百个沙门派别之间相互有矛盾,但这些矛盾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整个沙门学派与婆罗门《吠陀》之间的矛盾是”敌我矛盾”。释迦在菩提树下悟道之前,曾跟随两位老师学习,他们都是当时著名的沙门。沙门各教派是有共同点的,第一,都反对婆罗门教,即反对吠陀天启,反对祭祀万能,反对婆罗门至上,倡导众生平等。佛陀收弟子,再卑贱的百姓他也收,佛陀高举众生平等的旗帜,就是针对于当时印度婆罗门主流文化把社会划分为不同的种姓,高种姓压迫、歧视低种姓这样一个社会现实。当年佛陀不赞成用吠陀语传播佛教,所以我们才有现在的南传巴利圣典;佛陀要求比丘用俗语,用各自的地方语言,而不是官方婆罗门的吠陀语传颂佛法,从此可以看到这两个不同的文化体系之间的冲突。第二,沙门都承认轮回,也都是以寻求解脱为根本目标,在这一点上所有沙门教派都是一致的(把顺世论-Lokayata 除外,顺世论也许与后面要讲到的印度河Tantra文明更有密切的关系),他们的分歧只是在解脱的方法上。虽然他们在如何修行解脱上有矛盾,但在某些方面他们还是统一的、相通的,第一条就是严格禁欲,他们认为世间一切的痛苦和轮回的根源都来自于我们的欲望,所以禁欲主义是沙门教派的重要标志。第二条就是修习禅定,他们认为修习禅定是摆脱痛苦和超越轮回的最重要的手段。《奥义书》里的禅定方法不是雅利安的,它是恒河流域的森林居民的,这也是蕴育了伟大佛陀的文化背景。
很巧,昨天上午宗性师讲了四念住,下午妙华法师讲了禅定,这就是沙门思想反映在佛教里最重要的两个支点。四念住第一条就是观身不净;还有一条是观受是苦,一切的感受都是苦,目的就是要断欲、要厌世,生起出离心,一个佛教徒如果生不起出离心,那他的一切的修行都是空中楼阁。当然,四念住在后期的大乘佛教中被做了一些积极的理解,做了一些调和,但从原本的沙门思想来讲,就是厌世的。在所禁的诸多欲望之中,最重要的就是男女之欲,就是对异性的贪爱之欲,所以沙门教派才倡导出家,成为比丘(Bhiksu)。出家人要修习不净观以断性欲,这也是修习禅定的基础,如果没有严格的禁欲作前提,禅定的修习就没有了根基,是绝对不可能成就的。沙门教派的第二个支柱是修习禅定,昨天下午妙华法师讲了很多,就是如何心住一处、静坐冥想、直观真谛。耆那教比佛陀的教法在禁欲方面走得要极端得多,佛陀讲中道,避免苦行,佛教比丘是剃头,而耆那教的出家人是把头发一根根地连根拔掉。耆那教有两派,其中一派叫”天衣派”,就是”以天为衣”,真的就是裸体,他们认为身上哪怕有一点点东西,都是对贪心的助长。印度这个国家非常的热,全裸还是可以生存的,如果到了中国的北方,冬天来了,恐怕”天衣派”是要被冻坏的,耆那教走不出国门,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但是,佛教在印度断了,而耆那教到今天还在印度延续着,也许正是耆那教徒这种极端的苦行,使得印度民众始终都能对他们保持着一种敬仰之心。当然,沙门思想各教派之间虽有共通之处,不同点也是有很多的,比如说,佛陀所倡导的诸行无常、诸法缘生无我等,都是佛法与外道不共之法,这是绝对不能抹杀的。
到此为止,我们已经把印度的宗教源流归纳出两条线:婆罗门和沙门,现在一般的印度宗教史教科书都是把印度宗教划分成这样两个源流来理解。还有没有第三个源流呢?当考察整个印度的宗教,特别是考察了克什米尔(Kashmir )地区的宗教传承和我国藏族地区的密宗佛教的传承之后,我们就会发现仅用这样两根线来统摄印度的宗教源流显然是不够的,很多问题是解决不了的。因为这样的划分也许并不符合印度早期宗教的事实,我觉得极有可能还存在着第三个源流。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印度河流域的重大的考古发现,为我的这个观点提供了非常有力的证据。从1924年开始,一些欧洲的考古学家与印度的考古学家一起在现在的巴基斯坦境内(印度河沿岸)先后发现了两个规模宏大的古代城市遗址,把它们定名为哈拉巴(Harappa)和摩亨佐达罗(Mohanjodaro),它们之间相距三百五十英里,这个重大的考古发现让印度人欢欣鼓舞。因为这项考古发现足足把印度的文明史向前推进了近一千年,它揭示出在雅利安人入侵印度(公元前一千八百年)之前,在印度河流域曾经存在着非常绚烂的古代文明。这两个城市遗址的年代显然是在公元前两千年以前,城市街区井然有序,有完备的排水系统。它们虽然相距三百五十英里,但两个城市的总体规划竟是极其相近的,而且这两个城市出土的陶器是同一种类型的,铜制工具都是标准化打造的,出土了相同的珠、链等装饰物。显然,在那个时期、在那样一个大的范围里,存在着一个共同的文化圈。在遗址中还发现了无数谷物的印迹,以大麦和小麦为主,发现了很多动物的骨骼,经学者研究以后断定,几乎全都是家养的绵羊、山羊和牛等,这说明这是一个以种植谷物为主并饲养家畜的安居乐业的农业城市文明。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考古发掘中没有发现一件武器,我们因此可以推测这不是一个强权国度,而是一个祥和安宁的社会。这和早期《吠陀》中记载的大量的战争和屠杀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反差太大了。
更重要的发现是在哈拉巴民居中挖掘出了无数的女神像,最早的女神雕像是公元前三千年左右制成的,是女神像,这是非常重要的。几乎在世界范围内的考古发现都能有这么一个结论,大约在距今四千年以前,特别是距今五千年的时候,人类普遍生存于母系社会之中;从距今四千年开始母系文明衰落了,父权文明上升了;到了距今三千年左右,在世界上很多地区,父权得以确立。比如在中国,周王朝的建立(公元前1046年)标志着中国父系文化的确立,周文王改造过的《易经》被称为《周易》,是以“乾”卦为首,“乾”卦是全阳,象征天、代表男性,而失传的夏朝的《连山易》和商朝的《归藏易》分别是以”艮”卦和”坤”卦起首。不要小看了这个变化,这是父权文化确立的标志。孔夫子一生致力于复兴周公的礼,建立并得以弘扬的儒家学说是集中国父系文明之大成,它统治、教化了中华民族,是中华文明近两千五百年的正统。中国人受儒家的薰习,因而习惯说”乾坤”,不习惯说”坤乾”,但是,道家讲”阴阳”,不说”阳阴”;我们习惯说”阴阳五行”,不习惯说”阳阴五行”,从这个细节上就流露出儒道两家是分属于不同的文化传承。其实,老子传承的是五千年前女娲伏羲以及炎帝黄帝的远古母系文明。当然,这些是中国的事,是题外话。哈拉巴发现的大量的女神像这一事实告诉我们,当时在印度河流域生存的这个定居的农业社会属于发达的母系文明。
还有一个重要的发现,在摩亨佐达罗遗址中出土了几枚粘土印章,印章上有人形莲花坐姿像,还有各种瑜伽(Yoga)姿势。显然,修行是这个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后来形成的以典型的东方内省修行为主要特征的印度宗教,在这里不是找到了源头了吗?在印章上还有一些文字,可惜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被破译。它一定保存有很重要的文化信息,一旦破译,将是震撼人心的。
问题是印度河流域的这个古老的文明为什么忽然消逝了?学者们对此进行了深入的研究,结论是大约在公元前一千九百年到公元前一千八百年期间,在印度河流域发生了严重的自然灾害,首先是干旱。按照记载,当时还有一条重要的河流,叫萨拉斯瓦帝(Sarasvati )河,其规模不小于印度河,由于干旱而干涸了,那是非常严重的事。随后又发了大洪水,河流大规模改道。正在遭受如此严重的天灾之时,强悍好战的雅利安人到来了。
在雅利安人进入印度河流域之前,印度史前的原住民已经享有了极为辉煌的文明生活。雅利安人的入侵实际是一个崇尚父权的游牧民族对一个信仰母系文明的农业民族的镇压,它意味着野蛮战胜了一个非常古老且具有明显优势的城市文明。《梨俱吠陀》中记载了这场战争,记载了雅利安人摧毁了无数的城市。一个文化上落后、武力上强盛的民族战胜一个文化上先进但在武力上相对落后的民族,这样的事情在近三千年的人类历史上并不少见!但是,被镇压了的文明民族,虽然它不能不屈从于统治者,可是他们的优秀文化往往不会轻易的灭绝;只是成为潜流,等待时机,蓄势待发;它甚至会反过来去同化统治者。这样的事情在印度确实发生了,比如到了公元前四世纪,出现了一部新的《吠陀本集》,叫《阿达婆”吠陀”》(Atharva-‘veda’),它虽名为《吠陀》,实则传承着另外一种文化(”其教则必甚古,且其思想有早于《梨俱吠陀》者”–汤用彤先生语),它被名为《吠陀》,显然这是在野文明同化雅利安统治者的结果。《阿达婆”吠陀”》里女神崇拜多于男神,而《梨俱吠陀》以男神为主,阿达婆”吠陀”》里大量使用密咒,这是它的一大特点,《阿达婆”吠陀”》具有明显的母系文明特征。《阿达婆”吠陀”》体系的文献也被收入了《奥义书》,最著名的是《蛙氏奥义书》(Mandukyaup.),又译为《”唵”声奥义书》。这部书非常非常的重要。这部《奥义书》是解释《阿达婆”吠陀”》的密义的,它把觉性(Caitanya)分为醒(Jagrat)、梦(Svapna)和深眠(Susupta)三种状态,贯穿这三种状态的叫Turya。turya就是four,无以名状,索性就叫Turya,Turya遍满醒、梦和深眠。要想对印度宗教和哲学追本溯源的话,就必须深入研究这部《蛙氏奥义书》。今天时间不够了,不能细致讲了。
到了公元二、三世纪,一个非常重要的宗教流派出现了。这个流派被后世称为怛特罗(Tantra),这个词的词根是tan,是”延伸”、”延续”义,就是把”小我”延展开来,与宇宙的”大我”相融合。怛特罗教派的出现是划时代的,他们自称传承的是远古的母系文明,他们反对婆罗门教,在这点上与沙门相一致,显然属于反雅利安阵营。但在修行实践上与沙门教派的方法很不一样,怛特罗教派不主张禁欲,甚至在某些形式上是纵欲的,怛特罗教派中也有苦行的派别,但不是主流,也许是受沙门苦行或婆罗门苦行的影响的结果。怛特罗认为性欲不可禁,也不能禁,性欲只可转,因此,在修行上怛特罗教派不只是在心性上作禅定,而是要唤醒生命的原动力莎克蒂(Sakti,可译作“性力”),使之与灵性的湿婆(Siva)相结合。这种修行的方法更强调对身体的修炼,密咒(Mantra)的运用是怛特罗教派重要的修行手段。在修行结果上怛特罗教派以获得悉地(Siddhi-Attainment of supernatural power)和颇伽(Bhoga-Experience ofsupernal pleasure)为最高境界,有八十四位具大神通的成就者。怛特罗教派具有强烈的母系文化的特征,莎克蒂就被比喻成一个女神,没有她湿婆就失去了能力,这种母性的力量是万物之源。甚至在有的怛特罗经典中视一切女人为女神,怛特罗教派在印度始终都是女性利益最坚决的维护者,倡导重女不轻男、女尊男不卑。怛特罗教派在传承上有很多女上师,认为上师对弟子的加持力是不可思议的。怛特罗教派到了公元十世纪的时候,在克什米尔地区获得了空前的成就,出现了一位集怛特罗教派之大成的最伟大的思想家阿毗纳瓦笈多(Abhinavagupta,其代表作是Tantraloka ),他的地位相当于佛教中的龙树和无著,相当于吠檀多派中的商羯罗(Sankara )。对阿毗纳瓦笈多的研究现在是个空白,其中有无尽的宝藏等待我们去开发。
其实,怛特罗对于我们并不陌生,因为从公元四、五世纪开始,在印度东北方的孟加拉地区,一些佛教徒大量地吸收了怛特罗教派的修行方法,融合到自己的体系当中,这就形成了所谓怛特罗佛教(Tantric Buddhism)或佛教怛特罗(Buddhist Tantra)。这就是佛教密宗,被称为《续部》,佛教《续部》经典大多都能在Mantramarga 怛特罗中找到原形和出处,最早来中国传授怛特罗的印度人是五世纪初来华的昙无谶,就是译《涅槃经》、发挥一切众生都具佛性的那位大师。公元七、八世纪,金刚智、善无畏和不空先后来汉地传密宗。公元八世纪,印度莲花生大师开始把密宗传到西藏,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藏传佛教。
那么,现在就存在一个问题,密宗是佛说吗?《续部》不是化身佛释迦牟尼佛说的,这在藏传佛教中是定论,在藏密经典中有关《续部》的来历有多种神秘的传说。其实现在看来,密宗就是把传承印度河远古母系文明的怛特罗修行方法融合进佛教而形成,以佛教的见地作理论上的准绳(注意:这是要害!)。但是,在修行方法上佛教和怛特罗确实存在着很大差异,比如禁欲与非禁欲之间的差异,这就存在一个受比丘戒和密法修行之间的矛盾,藏传佛教的很多祖师都不是出家人,这也是摆在佛教徒面前的一个课题。宗喀巴大师的贡献就是把属于沙门教派的佛教与怛特罗教派在实践上做了调和,当然,对他的功过的评价在藏地还是见仁见智的。汉传佛教长期以来对藏传佛教有一个误解,认为《续部》是婆罗门教的东西。其实,怛特罗不仅不是婆罗门教的,而且自始至终都是婆罗门教的反对者,在反对雅利安《吠陀》信仰上,怛特罗和佛教从来都是同盟军,这一点必须澄清,这也许正是它们两者可以融合的原因之一吧!
以上就是我对”印度早期宗教源流”的个人看法,概括起来是吠陀、沙门和怛特罗这三个源流,正是这样三个文明相互的交融,造就出了印度这样一个非常复杂而又非常绚丽的宗教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