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佛经翻译和巴利语的交流讨论
(20210306)
(一)
【居士】我只是初修,仅能结合以前做佛教翻译的一点经验,反馈一下我的理解。在我看来,要翻译,或者判断,探讨关于佛教经典的理解,需要具备几个条件:
首要的,当然是证量。没有证量,是做不好佛经翻译的,也很难真正理解佛经。证量只能靠修行,如果能够跟着有证量的老师修行,能少走一些弯路。如果自己修,道路会更多曲折。但无论如何,没有修行的证量,没法翻译佛经,翻译出来的东西只能是以盲引盲。这是以前瞎做翻译得出的惨痛教训。
在没有证量的情况下,如果需要做翻译或者想自己读佛经的时候理解得深入一点,就只能踏实地在文本文献上下足工夫。
这里就涉及到语言的问题。佛毕竟不是用汉语讲经的。如果能够学巴利语,直接阅读原文,这肯定是最理想的。但因为巴利语是语言而不是文字,所以被转写成僧伽罗字母、缅甸字母、泰文字母等多种字母所书写的巴利音写本。这又必须依靠各种僧伽罗文、缅甸文、泰文的注释义疏从一字一句的语汇释义、义理阐发及传述的背景缘起和故事等来理解三藏。单是学习这些语言,阅读三藏和注释义疏,就已经足以皓首穷经了,但这是除修行外,最脚踏实地深入经藏的办法了。
如果实在无暇,替代的方案就是利用英语为工具,阅读用拉丁字母转写的佛经,及西方学者和出家众整理编写的大量注释义疏。毕竟英语和巴利语、梵语都同属印欧语系,它们和汉语无论在语言的亲缘性和语法的相似性方面,差距都非常大。这种巨大的差异性其实就意味着佛经翻译成汉语的难度非常高。而且,佛理艰深,传入中国的佛经来源众多,不成系统,再加上中国原有文化的影响又根深蒂固,汉语系佛经受到这么多先天条件制约,品质的保证的确非常困难。而我们一开始接触佛经,就陷入汉语系佛经的汪洋大海了,要跳出来实在很难。
所以,我的确认为阅读巴利三藏是树立正见的很好的选择。但能理解到什么程度,就取决于在证量或者在文献上到底下了多少工夫。而这必须是靠自己下工夫的,其他人无法替代。
最近,不时能收到法师关于巴利佛经的邮件,感觉法师在选择汉译版本上都有过考量,而且愿意进入原始佛教的圣典,而不是局限于汉文大藏经,这都让我深深随喜。法师如能以之修行,哪怕能以作学问的认真专业的态度研究经典义理,都能极大的利益学人。以上座部佛教界的大德举例而言,如泰国公认的阿罗汉阿姜摩诃布瓦尊者,在修行成就后,讲经说法,培养了大量的法门龙象,他晚年也参与泰国的社会事务,为国为民积极奔走,深受爱戴。而斯里兰卡、缅甸等的传统,非常重视经教的研究。在斯里兰卡的著名的西方比丘三界智尊者、向智尊者及后来的菩提比丘等其翻译、著书都具有很强的学术性,对佛法在西方的传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事实上,观察南传和藏传,其各自的经论体系是完整的,学制是完整的,学习方法是有传承的,这样从出家开始,就系统学习实践,其修行是有指导的,讲法更不是围绕个人的体会心得来谈,都有深厚的经论基础作支持。
法师之前的来信,一直没有怎么回馈,主要就是目前法师们探讨经典的方式,我很难受益因而很难反馈,原因在前文已经提及。我是初学,自己没有证量,就无法了知参与交流的法师们的证量,不容易建立信心。如果涉及到对经文的理解,看不到各种注释书和义疏作支撑,找不到法师们理解的依据,也就不敢作进一步参照了。
【贤佳】感谢分享提示!但不必太拘泥语言文字翻译细节。佛经中常有文同义异、文异义同的情况,宜依义不依语,“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经解经,广以经律校核、会通,便不难把握经律的文义大体和人语的正邪是非,如南传经律所说“四大教示”(《检验佛法的标准——四大教示》http://blog.sina.cn/dpool/blog/s/blog_7f68cdb80101bkew.html)。
又如庄春江译《(南传)中部103经/如何经》说:“如果你们这么想——‘这些尊者的义理相合,辞句不同’,在那里,你们应该去见你们认为比较容易说服的那位比丘后,应该这么说:‘尊者们的义理相合,辞句不同。尊者们!请你们理解它:以这样[的原因]而义理相合、辞句不同,但,这是小事,即:辞句,尊者们!请你们不要在小事上来到诤论。’而属于另一方在一起成一派的比丘们中,你们应该去见你们认为比较容易说服的那位比丘后,应该这么说:‘尊者们的义理相合、辞句不同,尊者们!请你们理解它:以这样[的原因]而义理相合、辞句不同,但,这是小事,即:辞句,尊者们!请你们不要在小事上来到诤论。’像这样,错误的把握应该被忆持为错误的把握,正确的把握应该被忆持为正确的把握。错误的把握应该被忆持为错误的把握,正确的把握应该被忆持为正确的把握后,凡法、凡律者,应该被说。”(http://agama.buddhason.org/MN/MN103.htm)
庄春江译《(南传)中部经典·139经/无诤之分别经》说:“当像这么说‘不应该坚持地区语言,不应该超越通称’时,缘于什么而说呢?比丘们!怎样是坚持地区语言与超越通称呢?比丘们!这里,在某些地方,他们称‘茶碗’、‘钵’、‘碗’、‘台皿’、‘平锅’、‘锅’、‘饮水器’,像这样,在那些地方他们如是、如是称呼它,如是、如是他硬是执取而执着地说:‘这才是真实的,其他都是空虚的。’比丘们!这样是坚持地区语言与超越通称。比丘们!怎样是不坚持地区语言与不超越通称呢?比丘们!这里,在某些地方,他们称‘茶碗’、‘钵’、‘碗’、‘台皿’、‘平锅’、‘锅’、‘饮水器’,像这样,在那些地方他们如是、如是称呼它,他如是、如是说而无执取:‘这些尊者像是对我说关于这个。’比丘们!这样是不坚持地区语言与不超越通称。…………这里,凡这坚持地区语言与超越通称者,这是有苦、有伤害、有绝望、有热恼之法,是邪道,因此,这是有诤法。比丘们!这里,凡这不坚持地区语言与不超越通称者,这是无苦、无伤害、无绝望、无热恼之法,是正道,因此,这是无诤法。”(http://agama.buddhason.org/MN/MN139.htm)
《(南传律藏)犍度·(第五)小事犍度》说:“不得将佛语转为雅语,转者堕恶作。诸比丘!许以各自言词学习佛语。”(http://cbeta.buddhism.org.hk/xml/N04/N04n0002_015.xml#pN04p0186a0104)
(二)
【贤佳】一位南传居士与我的交流(如上文),请您转为请教H法师(通晓巴利文)怎么看?特别那位居士意思说释迦牟尼佛讲法是用巴利语,我以前也了解南传教界特别崇重巴利语、巴利文,作授戒等羯磨都用巴利语,念差了巴利语音还可能看作羯磨不成,但我也粗略听到有说法说释迦牟尼佛讲法不是用巴利语,不知H法师了解的情况是怎样?
【居士】H法师回复:
关于语言的问题,以上一段经文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是一般情况下那些举例的名称应该采取音译,应在玄奘大师所提出的“五种不翻”的范围内,不过这个也只是个技术的问题。南传居士执着于巴利语,这个无可厚非的,汉传这边也有人只认汉语,排斥外语,这些都很正常。学术界对这方面似乎也有过一些研究,不过学者有学者的立场,感兴趣的话也可以自己去查证,这个现在都很方便。
【贤佳】请回复H法师:
感谢指点!很多人说释迦牟尼佛讲法用的是巴利语,巴利语是“原汁原味”的佛语,确实如此吗?
【居士】这个问题H法师之前有说过:“巴利语不是佛陀的家乡语,而是弘法时间最长的摩羯陀或拘萨罗一带的语言,所以现在的孟加拉语中大致有一半左右的词汇是和巴利语相通的,可能跟这个有关。‘佛陀用巴利语,而不是梵文’,这个说法不成立,而是佛陀随顺因缘说法,到哪里就尽量用当地的语言说,有时候也会用到梵语,尤其是在讲到大乘法的时候。”
H法师对我说:“多读读书,不一定都是佛经,其他方面的也需要。很多人读不懂佛经,不是因为不用功,而是基础知识不够,这个需要长时间积累。上次留作业让大家思考bit和Byte的关系,其实就是语言局和通之间的关系问题。识别靠的是局,如巴利语、汉语、藏语等,而理解靠的是通,就是经上说的通名。对于一个通达的人,无论看到什么语言,都会明白其中的道理。而相反,若不明白道理,懂再多的语言也是没用的,甚至会造成累赘。”
(三)
【居士(佛教文献学研究者)】佛陀所讲的语言为巴利语,佛教文献学界对此问题是非常明确的,即佛陀所讲的语言是俗语,非为雅语(梵语)。因为巴利语也是中古印度俗语一种,故与之接近,至少比同梵语更为接近,这是事实;但是说佛陀所讲的即是巴利语则是明显的曲解与错误。
目前一般认为是这样的:巴利语是大约公元前三世纪左右的数种中古印度俗语的混合物,其中有巴利语的少部分文法与构词已然梵语化了。这方面的研究实在太多,我这里就给你一个权威的印度文献学家诺曼(就是去年出版的《佛教文献学十讲》的原作者,辛岛静志与王邦维先生的老师,刚刚去世了),在他的名著Norman, Kenneth Roy (1983). Pali Literature. Wiesbaden: Otto Harrassowitz. 第2–3页中讲得非常清楚,巴利语不是佛陀晚年主要生活的地方——摩揭陀的方言,故而也就根本不是佛陀自己所说的语言!
其次,我们还应该清楚,佛陀在世时,特别反对两个倾向:一个是把梵语作为佛教标准语,而排斥地方方言,故而佛陀慈悲为怀,主张佛教徒要以各地方的方言(到了福建要用福建话,到了东北要用东北话)来传讲,以普度众生;同时,佛陀也反对任何一种语言来排斥其他语言的倾向。这一点与中世纪天主教以拉丁语为垄断语的倾向完全不同。这种垄断语言的做法,是与佛陀的本怀格格不入的。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看到,一方面认为只有巴利语才是佛陀的语言,这种说法是与历史事实完全不符的;其次,以巴利语为垄断语而排斥其他语言,更是对佛陀慈悲胸怀的扭曲。
【贤佳】您文首说“佛陀所讲的语言为巴利语,佛教文献学界对此问题是非常明确的”,后面说“说佛陀所讲的即是巴利语则是明显的曲解与错误”,似乎矛盾,您能再阐释一下吗?
【居士】我的意思是,佛教文献学界对于“佛陀所讲的语言是巴利语”这个问题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即这是一个完全的错误与对历史信息的曲解。佛陀所讲的语言不是巴利语,巴利语也不具备比其他语言更超然的地位。
(四)
【居士(大学教授)】佛陀传教不是用巴利语,而是一种流传在印度东北方的方言,但巴利文的确是最早用来记录佛说的语言。我想,用什么语言记录佛法,对修行都不相干,相干的是在诚心。
(五)
【居士】我知道南传有些人认为佛陀是使用巴利语,我自己对此事了解有限,有法友曾经传过类似底下的文献给我看:
《(佛教十五题)季羡林: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七叶佛教书舍2011-04-12)
http://www.book853.com/show.aspx?id=1683&cid=14&page=13
(摘录){释迦牟尼生在当时印度的北部边陲地区,在现在的尼泊尔境内,但是他一生游行传教却多半是在当时的摩揭陀国(Magadha,约当现在的比哈尔邦),因而他利用的语言很可能就是摩揭陀语(H.Oldenberg,《佛陀》Buddha,London1928,p.177.)。
我们还可以从语言特征上来阐明巴利文不是摩揭陀语。关于巴利文的流行地区问题,学者们有各种不同意见。这些说法虽然分歧,但也有比较一致的一点,这就是,多数学者都主张巴利文是一个西部方言。事实上也正是这样子。巴利文的形态变化与阿育王石刻的吉尔那尔(Girn r)石刻相似,如“于”格的语尾是amhi、e,“业”格复数的语尾是ne等等。但是另一方面,摩揭陀语则是一个东部方言,r变成l,s变成s′,以a作尾声的字“体”格的语尾是e等等。两者的区别是非常大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混为一谈。
根据上面的论证,我们已经有把握来下一个结论了:sak nirutti不是指“佛自己的语言”,也不是指什么“文法”,而是指“比丘们自已的语言”。佛允许比丘们用自己的方言俗语来学习佛所说的话。
佛教是否有一种用所谓“原始语言”写成的经典?在过去确实有过一个原始佛典。其他比较晚出的佛典,不管是用巴利文写成的,用其他印度中世俗语写成的,用混合梵文写成的,还是用梵文写成的,都来自同一部原始佛典。这一部原始佛典是用什么语言写成的呢?揣情度理,它应该是一种东部方言。因为佛陀自己是生在印度东部,他一生游行说教也是在印度东部,他的许多大弟子也都是生在这一带。尽管当时还不可能有书面的记录,但是他们宣传教义必须用一种语言做为工具,而这一种语言又必须是他们自己掌握的同时又是当地老百姓所能够了解的,合乎这个条件的只有当时东部的方言。既然佛陀本人,以及佛教初期那些大师都是东部人,说的是东部的话,最初这一部佛典,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原始佛典,也就应该是用东部方言写成的。不这样,是无法理解的。
古代印度东部主要的俗语是摩揭陀语(M gadh)。佛陀和他的大弟子们宣传佛教时所使用的语言,佛教原始经典的语言,不会是纯粹的摩揭陀方言,而是古代半摩揭陀语。
关于巴利文的性质问题,大多数的学者都承认巴利文是一个西部方言。它的语法现象同阿育王碑里面的基尔纳尔(Girn r)石刻基本上是一致的,而基尔纳尔石刻所代表的正是西部方言。
现在根据上面的论述归纳起来,我们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结论:一部用东部方言,更具体一点说,就是用古代半摩揭陀语写成的佛典曾经存在过,这就是所谓原始佛典。后来佛教其他宗派的经典,巴利文佛典也包括在内,都是或多或少地从这一部佛典里演变出来的,最古的那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翻译过来的。}
这些对我来说是很硬的,不过受这些学者的影响,我并不认为佛陀是使用巴利语,文中是说很可能是半摩揭陀语。我当然希望了解佛陀教导的真实义,但倒不会认为一定要知道佛陀的语言是什么,也了解佛陀允许比丘用自己的语言来学习佛法。所以语言不是问题,重点是要能精准翻译表达,而不是要求大家都要去学某一种语言。
(六)
【居士(佛教学者)】印度的语言界限很不清楚,有梵语、摩竭陀语、巴利语等等。佛陀在世的时代,应该使用的是摩竭陀语,巴利语很可能要晚一些。但是在佛经里谈到了佛在世时允许弟子们使用当地语言说法,说明佛祖本人并不认为一定要使用一种语言,换句话说或许没有一个标准的语言。我自己认为学佛固然语言重要,但是中国佛教徒学习佛教,如果不做研究的话,使用汉语就可以了。至于一定要以学巴利语才行,这应是犯了执着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