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困境的四大领域
a.灵修团体中最常见的危险在于权力的滥用。
这种情形最常发生在既定团体里,身为老师或大师的人揽控了所有的权力。团体中老师的意见被奉为圣旨,学生必须无条件服从他的每句话,胆敢质疑的人会受到排挤,老师的权威地位无法动摇,师生间毫无互动可言。这时候老师便能轻易掌控学生的实际生活,而且还美其名曰为学生的利益着想。 老师的心灵在不知不觉间贪恋权力的甜美滋味,从而忘却追求智慧与人格陶养的初衷。尤有甚者,原本师生间那份纯粹且无条件的爱,也变质为某种奖励学生服从的手段,任凭老师的喜憎来决定关爱的程度。这样充满分别心的作为势将引发学生争宠夺位和钩心斗角的堕落局面。而学生又划分为受宠和失宠 罚的两个群体。他们在团体中搞起小圈子,互相诋毁,散播各种谣言耳语,暗中进行权力斗争。而滥用权力最令人痛苦的后遗症就是偶像崇拜、偏执狂,还有其他恐怖的后果。
b.对于老师和团体而言,第二个容易滋生的问题是账目不清。
人们进入灵修生活后,心中对上师充满感恩,而当某个团体的运作兴旺起来,大众的捐献往往会如潮水般涌入:
这些金钱可能是为了奉献上帝,建寺庙、教堂,或护持灵性导师从事神圣工作。由于绝大部分宗教都强调人们应过简朴生活,因此这些老师大都不知道如何处理金钱问题。 如果他们忙于俗务而未能精勤修行,终日沉浸在物质生活中,就会被金钱弄得不知所措,汲汲营营于攫取安全感或假灵性之名让自己完全沦落到贪婪的地步。
最糟糕的情况是,滥用金钱可能会使某些权高位重的人拥有秘密账户,私底下过着不为人知的奢华生活,一方面无耻挥霍同修的捐献,一方面还要求其他团体成员过着严谨清贫的生活或是投入义务工作。
c.第三种常见的伤害是以宗教之名进行性侵害。
现在人们滥用性能量已成为普遍现象,身为老师若是对这类问题没有警觉,就极易成为灵修团体的问题。老师本身的需求,再加上教义中对于性的态度往往模棱两可,导致在团体中产生秘密恋情,学生以性为交换手段来得到亲近老师的机会,或是借着密教(Tantra) 的修炼之名而向上师献身,或其他形式的性剥削。这些不正常的关系常带来不必要的心理创痛。极端的、错误的性行为还会导致秘密后宫、虐待儿童,甚至有些老师告诉学生自己具有特殊神通,能够保护对方不受任何伤害,但事实上他们却将艾滋病毒传染给学生。
d.第四个常见的问题是酗酒和滥用毒品。
现代文明中各种诱惑让人们沉溺于各类瘾症。这些问题在灵修团体中也相当泛滥。在某些灵修传承的仪式中是以饮酒狂欢的恍惚状态作为灵性转化的象征。明白地说,这可能被人们公开或私下当作是酗酒和嗑药的借口。染上酒瘾或沉迷于嗑药的老师,会让整个团体向下沉沦,而且那些陷溺于瘾症文 化中的学生,生命里最大的痛苦正源自这些带他们走上歧路的老师。
(二)为何产生困境
上述这些棘手的问题,为何会发生在原本立意良善的灵修团体里,很明显是有某个环节出现了极大的差错。我们若想以较宽广的视野来省察事情发展方向是否扭曲,方法之一是往神话的世界寻求解答。
希腊神话充满这类人生境遇大起大落的故事,善于描述人们忘记自己本性时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其中伊卡洛斯 (Icarus)的故事最具有警世教化的意义。他是最聪慧的艺术家和工匠代达罗斯 (Daedalus) 之子。代达罗斯奉命到克里特岛去为国王弥诺斯(Minos) 建造神奇的迷宫,迷宫里面有凶猛的半牛半人怪物弥诺陶洛斯 (Minotaur)。代达罗斯失去国王恩宠后,他和儿子伊卡洛斯先是被关在迷宫里,后来又被监禁在沿海的一座石堡里。不久,聪明的代达罗斯想到脱逃妙计。他们把剩饭留下来诱捕海鸥飞入高塔,然后耐心收集海鸥的羽毛,同时还从蜡烛里收集蜡滴。代达罗斯以羽毛、线和蜡为自己和儿子各制作了一副翅膀。他们终于准备好飞向自由。代达罗斯在替儿子绑翅膀时,警告他不要飞得太快或太高,以免阳光的热力熔掉蜡。当他们父子从岛上的石塔展翅飞翔时,当地的渔夫和牧羊人仰望天际,还以为他们是天神呢。
当伊卡洛斯发现克里特岛已拋在身后,不禁欣喜若狂地展翅高飞,整个人全然沉浸于飞翔的自由中。不知不觉间他飞得愈来愈高,后来他飞得太接近太阳,仿佛能触及天堂。但不久太阳的高热熔化了蜡,他翅膀上的羽毛纷纷掉落。伊卡洛斯此时惊醒,但为时晚矣。他像叶子般坠落海中,零散的羽毛飘落在海面上。他父亲代达罗斯目睹此景,满怀悲伤和绝望回到家乡。他把自己身上的那对翅膀悬挂在阿波罗神殿里,从此不再飞翔。
这故事说明,我们可能像代达罗斯一样被困在自己建造的迷宫里。借由长期耐心的锻炼,我们或许会获得脱困的方法。 若我们谨守本分,了解自己的局限性,那么这份戒慎恐惧就能引导我们安然度过飞向自由的旅程。但如果我们过于得意忘形,忘记身为人类的限制,那么到头来还是会失去飞行的能力,一头栽进黑暗的深渊。
(1)对诸神的沉迷与认同
正如伊卡洛斯的神话,飞翔的大能属于诸神而非凡人的世界。在灵修的过程中,我们的意识或许确实能与诸神或某种原型产生认同,也就是理想的潜能。但前提是我们必须了解伴随这份理想而来的条件。原型的认同表示一个人想要成为完美的人类,一个像佛陀、耶稣那样完美圣洁的典范。诸神的完美世界是极为诱人的——我们一旦尝到解脱的甜美滋味,那些体验会使我们浑然忘我,不知身处何地。但如果以为从此就能停留在这完美的境界,不必再重返人间面对琐碎俗务,那就会有无穷的后遗症。在心理学上,这种现象叫做自我膨胀。
大部分老师的角色遭到扭曲,肇因其实都不是老师本身故意欺瞒。这些老师身边围绕着崇拜其完美人格的弟子,于是在自我陶醉的熏染下,连老师都跟着相信那些报章杂志上关于自己的夸大报道,自视为大师。老师和学生双方原本用意良善,却集体助长了这种崇拜权威的歪风。这种对大师不切实际的期盼,使老师极易得意忘形而跟现实脱节,他们的内心就跟伊卡洛斯坠落海底前一样,自认能够永远翱翔于天际。
(2)孤立与否定
灵修团体一旦变得遗世独立,或朝向集体崇拜的封闭组织发展,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回馈式互动。同理,老师一旦受到极高推崇,并被众人视为完美化身,他们的生命就可能从此孤立,无法再跟其他诚恳信实的同侪或灵性友伴接触。团体里的成员可能因此对现实盲目。如果老师身边环绕着崇拜他的学生而非彼此切磋的同侪,他们往往会陷入强烈的孤独感中。他们冀盼真正的亲密关系,内心受到不知名的渴求驱使。更糟的是,整个人陷于盲目的自信、傲慢、心胸狭隘。孤立再加上自我膨胀化为妄识,使思想控制肥沃的土壤,也使得纯净的灵修团体变质为崇拜权威的集体。
文化力量通常也助长这些问题。社会所信仰的父权文化让我们的价值观受到制约,不敢信任自己的身体和情感,只会尊崇权威,追随那些自认万事通的专家。社会一向不鼓励或赋予我们独立思考的能力。人们一心渴望被拯救,希望在混乱世道里能出现大先知,才会产生新兴宗教盲从者众的情况。
过分理想化和孤立会导致集体否定的文化。理想化使我们不愿正视眼前的事实,而孤立表示周遭没有愿意指明真相的人。有时修行团体的冥顽程度令人咋舌,特别是从旁观者的立场看去,感触尤深。成员们如鸵鸟般拒绝面对的包括领导者的堕落,教义中充满个人崇拜的杂质以及团体成员在整个僵化的灵修体制中已丧失自主性,并且遗忘自 己具备的智慧。
我曾听说某古老教派大师的秘闻,他告诉遍布世界各地的已婚妇女信徒,其实她们全都是他的秘密情人,还替她们抹膏和剃体毛净身,以等待他的临幸和“更高层次的教诲”。有人告诉我,有位闻名于世的犹太教拉比,他把敬拜赞美的圣歌内容跟可悲的酗酒行为混为一谈,还尽其所能地跟每个年轻女人调情。这些不堪闻问的丑行是傲慢和暴君式的上师的控制手段,比如假借摧毁我执之名来掌控学生的生活,又如天主教神甫的恋童癖受到集体官僚式的掩盖。我认识的一位缅甸籍佛教老师,在长期凌虐年轻比丘并进行性侵害的丑闻暴露后,引起众怒而惨遭痛殴。但这些拒绝面对事实和孤立所导致的结果,往往隐瞒长达数年之久。
大部分传统都会警告大家不可滥用老师的地位,然而团体中有许多成员还是无法想象或相信这些人性堕落面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就如神话中刚愎自用的伊卡洛斯,全然不顾父亲谆谆告诫,只想着一飞冲天。其实人类自欺的能力跟我们心灵觉醒的力量几乎一样强。由于质疑老师的言行常会令我们触及内心的阴影和深埋的伤痛,因此就算事实昭然若揭,大家仍旧否认有虐待事件的存在,继续自欺欺人地度日。有学生勇敢挺身揭穿和老师间的一些问题,甚至向大众公开控诉在某个灵性团体出现的滥权、贪污、滥交或以个人崇拜进行的不法行径,但其他学生却往往无法置信。那些被揭露真面目的老师也费尽心机地合理化自己的作为:“我是为了利益众生才运用这些金钱和权力的”,“这些无关乎性,这是密宗的法门”,“我为许多人带来好处,自己享受一点舒适生活也不为过呀”。飞翔于天际的诱惑真是难以抗拒。
(3)领袖魅力与智慧的混淆
世人往往把领袖魅力与真正的智慧混为一谈,形成另一种对于灵修的误解。
由于人们对永恒有各种企盼,因此具备群众魅力的牧师、神甫、禅学大师、神秘主义者、犹太教教师和上师,就极易引发群众蒙受至福和超自然的喜悦感受。而人们也很容易将这类精神力量,误认为是绝对的智慧或开悟的象征,甚至认为这就是神圣之爱。但我们忘记了这份能力和群众魅力只是能力和群众魅力罢了,这些能量其实很容易被煽动家、政客和艺人利用。
有些人可能具有魅力但并不睿智。反过来说,具备智慧之人不见得外表光鲜聪颖或很有能力——这份智慧可能来自谦卑和淳朴的心,展现在不起眼的生活中。凡是对于神通极为重视的灵修团体,学生应该特别警觉,因为只要出现秘传和古老传承,当成员中有人被拣选或召唤,地位又凌驾其他人时,那么这个灵修团体确定已沦为狂热的崇拜团体了。当然,这并非绝对,但对于领导者的盲目崇拜却是最危险的。睿智的灵修传统就会考虑到这个环节,因而设计出周延的体系以防止弊端。它们建立一套方法,以长者和德高望重的教师来监督彼此灵性生命的成长和作为。
(4)世俗权力的诱惑
从十字军东征到伊斯兰教的圣战——我们放眼西方宗教史,代代都有宗教团体滥权的事迹。那么,我们可能会认为东方的宗教团体和禅修传统能免于这种腐败人性的污染。但若翻开韩国、日本、斯里兰卡、中国西藏和缅甸的宗教历史,我们同样会看见某些时期曾发生过严重滥权情况。布赖恩·维多利亚所著的《禅战》 (ZenatWar) 一书,详述二次大战期间一些痛苦事实当时许多极有名的日本禅宗大师,像是泽木心道(Sawaki Kodo) 和原田大安 (Harada Daian),都曾滥用和扭曲禅宗教义,以鼓动世人加入战争和杀戮。许多世纪以前,日本禅学老师们就以佛教之名鼓励修行人加入屠杀非日本人的行列,并视之为“慈悲和有益的战争”。战争中的杀人行为也被视为开悟的表现,许多大寺庙还供应兵源和购买武器的金钱,并且为军事募款,为炮弹等武器祈福。甚至还出现了寺庙彼此竞争的情况,只为夺权以壮大自身势力。
翻开西藏宗教史也看得到血腥惨痛的一页,在不同宗派、僧侣团体和寺院之间往往发生惨烈的战争。《在我敌人面前》这本书的作者锡彭·苏古巴 (Tsipon Shuguba),就描述了当地寺院数十年来的权力斗争史和对峙的局面。如色拉寺这样的有名寺院,还有瑞廷仁波切以及数以百计的喇嘛都曾卷入惨烈的战争。这类教派意识作祟并由权力引发的斗争仍在继续。
许多有名的宗教组织拥有庞大的资产、艺术珍品、国际知名度以及道德的影响力。而其使命就是要在这些优渥条件下谨守本分,不为自己光鲜亮丽的表象所惑。睿智的灵性导师不会随外境而转,不论他身着锦缎与国王贵胄晤谈,还是身披破衣避居荒野,最重要的是他永远德有朴实的精神和一颗自由自在的心。若一个人怀抱对众生的大爱,他就能了解,与安住于真理中所得到的富足相比,世人所崇拜的政治权力显得多么寒碜而毫无意义。